提琴作为一种从天然木材中蜕变出来的乐器,它敏感多情,易受环境影响,需要精心保养。“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”弦乐合奏团成立于 2015 年,由 20 人组成,其成员均为交响乐团的首席演奏家,这次他们来华演出,参加第 23 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,不管从曲目选择还是人员配置上来看,都带着令人印象深刻的风格性。
据说,弦乐合奏团的成员们,使用的都是顶级好琴,大多由 17 至 18 世纪著名的意大利制琴师们制作。若没有好技术来支撑,好琴也只是一块雕琢精美的木头,仅供橱窗里观赏。
作为没有指挥的弦乐合奏团,“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”,靠成员之间的功力和默契相互配合,音符追赶着音符,律动黏连着律动,就像串在同一根丝线上的珍珠。
出于私心,我一直以为,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,音乐无疑是最高等级的。音乐同时长着理性的大脑和感性的翅膀,以高度秩序的数理为基础,充分铺陈着数学世界里的均衡与简洁,乐理以其排列组合般错落有致的秩序美,为跳跃的音符提供不动声色的轨道,叛逆的音符在这轨道的护佑下,大可以肆意张扬,随心所欲。
洛伦茨顶着一头宛若假发的乱蓬蓬的白发,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神采奕奕的笑容。他拉起琴来神情夸张,身体随着节奏和韵律不停摆动和跳跃,就像是古典音乐界激情澎湃的摇滚乐手。
不管是上半场柴可夫斯基的《佛罗伦萨的回忆 op.70》,还是下半场皮亚佐拉的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四季》,“洛伦茨和他的朋友们”弦乐合奏团,将自己手中的乐器作为锋利的刀剑,在音符的刀光剑影间,制造了两个散发着异国情调的案发现场。
从南欧到南美,从意大利的热情奔放到阿根廷的声色犬马,第一个音符响起——喂,什么分析,什么理性,什么曲式,统统抛在脑后。你在心里想,嘿,就是要有劲,就是要热烈,就是要五味杂陈纷至沓来!
佛罗伦萨的气味是铁骨铮铮的烈日从天空直辣辣地洒下来,不带遮掩的。旧迹斑斑的哥特建筑曝光在艳阳下,有摇曳的花影在墙面上晃动,一群白鸽从空中飞过,花影颤颤巍巍地摇动得更加厉害。有人在城市的广场中央翩翩起舞,老人驻足观赏,在广场上随意奔跑的儿童,捡起地上的石子,一把投掷到远方的湖水中。低音提琴俏皮地拨动琴弦,小提琴和大提琴你一句我一句,相互暗诉衷肠。有人在湖面上划船,船桨一波一波地晃动着水面,突然,广场上跳舞的人开始极速旋转,红色的大摆裙掀起一阵阵波浪。
与佛罗伦萨的直白浪漫相比,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气味带着点萧杀,带着点迷醉,带着点欲说还休的步步紧逼。大概年纪更小的时候看王家卫的《春光乍泄》,着迷于其中破碎又灼热的影像。王家卫将何宝荣和黎耀辉这对恋人放逐到布宜诺斯艾利斯,皮亚佐拉创作的探戈舞曲贯穿影片始终。富有节奏感的探戈有点脏,有点躁,带着街头和酒馆的杀气和暧昧。何宝荣和黎耀辉紧紧相拥,在狭小的厨房里面对面跳舞,是稀薄的往日不可追的年轻的爱。伊瓜苏大瀑布印在台灯的灯罩上,缓缓流动,斗转星移,去看真的瀑布时早已独身一人,皮亚佐拉的四季追随着,走完一个爱欲的轮回。
返场曲目加演了皮亚佐拉的《遗忘》。新加入的马林巴琴,在提琴悲凄肃穆的张力中铺垫出了清澈的底色。在那一声声共鸣加强的如海浪般的音波中,我突然想起了帕慕克的《纯真博物馆》。他在小说中记录了一个又一个细碎的片段,在幻想和现实间,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、可悦与不可悦之间,那些幽微飘忽的情感被固定成了一个个面容规整的篇章。而在小说之外,现实之中,他果真在伊斯坦布尔建造了一座收集回忆的博物馆,和舞台上这座由音乐暂时凝固起的梦幻建筑一样,追忆着行将速朽的人事变迁,和那些渐渐隐入山林的残光片影。